我有四个徒弟，其中最小的那个，此刻正跪在门外。
他垂首跪在瓢泼大雨之中，低眉垂首，一言不发，看起来又狼狈又可怜。
这是我的小弟子，孟休言。
他和他那些惊才绝艳的天才师兄比起来，并不起眼。
在九州，不管在哪里念出他师兄们的名字，总有人兴奋不已的说出一大堆关于他们跌宕起伏的事迹来，只有他，人们说起他，第一印象总是模糊的，然后要顿一顿，才仿佛不知道该怎么夸奖般的，皱着眉头形容道——“这灵瑶仙尊的小弟子……怎么说呢，只能说是——平正彰明。”
他给人的印象，就只有四个字，“平正彰明”。
他四平八稳，在几位师兄们的光辉下，毫不出彩，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没什么了不起，所以低调又内敛，却比所有人都要努力。
他觉得自己又无趣又呆板，我却知道，他有多么温柔和柔软。
所以他此刻跪在门外，我觉得毫无必要，但他对于自己的要求总是太过于严苛。
我在他面前的空气中以念为笔，留下字迹，“何必如此。”
他只垂首颓然道，“弟子有罪。”
我叹了口气，继续写道，“何罪之有？”
他说：“……弟子私放了那人。”
我知道这孩子大概又要钻进牛角尖里，只好打开了洞府大门，“进来。”
我不能说话，在千年前的神魔浩劫之中，我的神魂被魔界妖火所伤，无药可治，从此无法言语，又因心力衰竭，一头青丝成雪，只能在洞府中打坐休养，甚少离开。
想来惭愧，我收的这几个弟子，亲自教养的时间说来甚少，反而还要累及他们四处奔波，为我寻找疗伤之法。
几日前，我的大弟子黎皓从归墟秘境中重伤脱身，带出了一样仙器。那仙器据说拥有着能够逆转时间因果之能，或许可以扭转我的神魂之上那些无法治愈的伤痕——但这不过是黎皓一厢情愿的希望而已，拥有如此力量的仙器一旦启动，绝不可能只是修复我的神魂，届时若是重置天地因果，必定天下大乱。
然而此等仙器一出，自然异象频生，无法掩埋踪迹，我的二弟子衡末和三弟子萧不喜立刻赶往归墟秘境，与黎皓汇合，好不容易布下疑阵，将仙器顺利运回了师门交付于休言，却在他们以为的最安全的地方，被叛徒所盗。
那是与休言关系甚好的一位师弟——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，几乎形影不离，然而他却背叛了休言，自他的看守之中夺走了仙器。
休言前去追击，对方却早已将仙器转移给了同伙，他没有带回仙器，将对方打成重伤后，却无法下手了结对方，一回来，便直直的跪在了我的洞府门前请罪。
其实我早已不惜求得证大道，顺其自然的就此慢慢走到寿终正寝，也没有什么不好，只是我的弟子们一向听话，却只有这件事情，我无法约束他们。
我闭着眼睛，以神念看见休言一身落拓的低垂着头，从洞府门口走到我的面前，然后沉默不语，重重的跪在了我的而面前。
我微微叹了口气，有些无力的抬起手来，在他的头顶轻抚了三下。
而金色的灵力在空中幻化出文字。
“我问你，若是你此刻重来一次，你会杀他吗？”
休言的手握紧成拳，他痛苦的闭紧了眼睛，“……弟子……恐怕还是做不到。”
“既然如此，你就不是私放了他，而是你杀不了他。”我平心静气的写道：“杀不了一个人，不是罪过。”
我知道休言的修为要比那人高出太多，可是有时候杀人，并不只是单单考虑力量的对比。
休言心里有那人的存在，而我已是行将朽木之人，我不希望为了我让他以那样狠绝的方式斩断这世间最缠绵的牵绊——我不愿意将这种痛苦带给我的弟子。
然而休言却并不能理解我的心情，他看起来因为我的开解变得更痛苦了，我这么说了以后，他仰起头来，反而一字一顿朝我保证道：“……弟子知错，弟子下次绝不会再放过他。”
休言是小弟子，但他因为总是在我身边照顾我的缘故，反而比他那些性格飞扬洒脱们的师兄们更加沉稳，他是最不让我担心的弟子，可是此刻他陷入情劫，顿时就成了最让我担忧的弟子。
情劫一事最为麻烦，有时候旁人越是开解，当事人反而陷得越深，在察觉到这一点后，我不再说话，谁知休言所说的“下次”，到的如此之快。
那潜伏于我派，并伺机接近了休言的少年乃是魔教少主，不日便传出消息，魔尊将在几日后的至阴之日催动仙器，届时必将天下大乱，一众门派掌门聚集于我洞府门外，请我出山。
我是千年之前神魔大战之中唯一幸存之人，在当今修仙界，无论修为境界还是资历年岁，都无人可比，除我以外，无人可以抗衡魔尊，他们不清楚我神魂受损，只以为我隐居闭关修行，我却知道我的确可以将魔尊消灭，但同时自身也必将身陨。
……但那样又有什么不好呢？
安静的呆在这里也不过是安静的等待消亡罢了，还不如在战斗之中将一切都轰轰烈烈的结束。
于是自我神魂受损后，这千年我第一次站了起来，走出了我的洞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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